作者:楊逵

「呵!這可好了!……」
我想。我感到了像背著很重很重的東西,快要被壓扁了的時候,終於卸了下來似的那種輕快。
因為,我來到東京以後,一混就快一個月了,在這將近一個月的中間,我每天由絕早到深夜,到東京市底一個一個職業介紹所去,還把市內和郊外劃成幾個區域,走遍各處找尋職業,但直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一個讓我做工的地方。而且,帶來約二十圓只剩有六圓二十錢了,留給帶著三個弟妹的母親的十圓,已經過了一個月,也是快要用完了的時候。
在這樣揣揣不安的時候,而且是從報紙上看到了全國失業者二百萬的消息而吃驚的時候,偶然在XX派報所底玻璃窗上看到「募集送報伕」的紙條子,我高興得差不多要跳起來了。
「這可找著了立志底機會了。」
我胸口突突地跳,跑到XX派報所底門口,推開門,恭恭敬敬地打了個鞠躬。
「請問……」
是下午三點鐘。好像晚報剛剛到,滿房子裏都是「咻!咻!」的聲音,在忙亂地疊著報紙。
在短的勞動服中間,只有一個像是老闆的男子,頭髮整齊地分開,穿著上等的西裝,坐在椅子上對著桌子。他把煙捲從嘴上拿到手裏,大模大樣地和煙一起吐出了一句:
「什麼事?……」
「呃……送報伕……」
我說著就指一指玻璃窗上的紙條子。
「你……想試一試麼?……」
老闆底聲音是嚴厲的。我像要被壓住似地,發不出聲音來。
「是……的是。想請您收留我……」
「那麼……讀一讀這個規定,同意就馬上來。」
他指著貼在裏面壁上的用大紙寫的分條的規定。
第一條第二條第三條地讀下去的時候,我陡然瞠目地驚住了。
第三條寫著要保證金十圓。我再讀不下去了,眼睛發暈……
過了一會回轉頭來的老闆,看我到那種啞然的樣子,問
「怎樣?……同意麼?……」
「是……是的。同意是都同意,只是保證金還差四圓不夠……」
聽了我底話,老闆從頭到腳地仔細地望了我一會。
「看到你這付樣子,覺得可憐,不好說不行。那麼,你得要比別人加倍地認真做事!懂麼?」
「是!懂了!真是感謝得很。」
我重新把頭低到他底腳尖那裏,說了謝意。於是把另外鄭重地裝在襯衫口袋裏面,用別針別著的一張五圓票子和錢包裏面的一圓二十錢拿出來,恭恭敬敬地送到老闆底面前,再說一遍:
「真是感謝得很。」
老闆隨便地把錢塞進抽屜裏面說:
「進來等著。叫做田中的照應你,要好好地聽話!」
「是,是。」我低著頭坐下了。從心底裏歡喜著,一面想:
不曉得叫做田中的是怎樣一個人?……
要是那個穿學生裝的人才好呢!……
電燈開了,外面是漆黑的。
老闆把抽屜都上好了鎖,走了。店子裏面空空洞洞的,一個人也沒有。似乎老闆另外有房子。
不久,穿勞動服的回來了一個,回來了兩個,暫時冷清清的房子裏而又騷擾起來了。我要找那個叫做田中的,馬上找住一個人打聽了。
「田中君!」那個男子並不回答我,卻向著樓上替我喊了田中。
「什麼?……哪個喊?」
一面回答,從樓上衝下了一個男子,看來似乎不怎樣壞。也穿著學生裝。
「啊……是田中先生麼?……我是剛剛進店的,主人吩咐我要承您照應……拜託拜託。」
我恭敬地鞠一個躬,衷心地說了我底來意,那男子臉紅了,轉向一邊說:
「呵呵,彼此一樣。」
大概是沒有受過這樣恭敬的鞠躬,有點承不住罷。
「那麼……上樓去。」說著就登登地上去了。
我也跟著他上了樓。說是樓,但並不是普通的樓,站起來就要碰著屋頂。
到現在為止,我住在本所〔東京區名,工人區域〕底XX木賃宿〔大多為失業工人和流浪者的下等宿舍〕裏面。有一天晚上,什麼地方底大學生來參觀,穿過了我們住的地方,一面走過一面都說,「好壞的地方!這樣窄的地方睡著這麼多的人!」
然而這個XX派報所底樓上,比那還要壞十倍。
蓆子底面皮都脫光了,只有草。要睡在草上面,而且是髒得漆黑的。
也有兩三個人擠在一堆講著話,但大半都鑽在被頭裏面睡著了。看一看,是三個人蓋一床,被從那邊牆根起,一順地擠著。
我茫然地望著房子裏面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哭聲,吃驚了。
一看,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男子在我背後的角落裏哭著,嗚嗚地響著鼻子。他旁邊的一個男子似乎在低聲地用什麼話安慰他,然而聽不見。我是剛剛來的,沒有管這樣的事的勇氣,但不安總是不安的。
我有了職業正在高興,那個少年為什麼這時候在嗚嗚地哭呢?……
結果我自己確定了,那個少年是因為年紀小,想家想得哭了的罷。這樣我自己就安了心了。
昏昏之間,八點鐘一敲,電鈴就「令!令!令!」地響了。我又吃了一驚。
「要睡了,喂。早上要早呢……兩點到三點之間報就到的,那時候大家都得起來……」
田中這樣告訴了我。
一看,先前從那邊牆根排起的人頭,一列一列地多了起來,房子已經擠得滿滿的。田中拿出了被頭,我和他還有一個叫做佐藤的男子一起睡了。擠得緊緊的,動都不能動。 和把瓷器裝在箱子裏面一樣,一點空隙也沒有。不,說是像沙丁魚罐頭還要恰當些。
在鄉間,我是在寬地方睡慣了的。鄉間底家雖然壞,但我底癖氣總是要掃得乾乾淨淨的。因為我怕跳虱。
可是,這個派報所卻是跳虱巢,從腳土、腰上、大腿上、肚子上、胸口上一齊攻擊來了,癢得忍耐不住。本所底木賃宿也同樣是跳虱巢,但那裏不像這樣擠得緊緊的,我還能夠常常起來捉一捉。
至於這個屋頂裏面,是這樣一動都不能動的沙丁魚罐頭,我除了咬緊牙根忍耐以外,沒有別的法子。
但一想到好容易才找到了職業,這一點點……就滿不在乎了。
「比別人加倍地勞動,加倍地用功罷。」想著我就興奮起來了。因為這興奮和跳虱底襲擊,九點敲了,十點敲了,都不能夠睡著。
到再沒有什麼可想的時候,我就數人底腦袋。連我在內二十九個。第二天白天數一數看,這間房子一共舖十二張蓆子。平均每張蓆子要睡兩個半人。
這樣混呀混的,小便漲起來了。碰巧我是夾在田中和佐藤之間睡著的,要起來實在難極了。
想,大家都睡得爛熟的,不好掀起被頭把人家弄醒了。想輕輕地從頭那一面抽出來,但離開頭一寸遠的地方就排著對面那一排的頭。
我斜起身子,用手撐住,很謹慎地(大概花了五分鐘罷)想把身子抽出來,但依然碰到了佐藤君一下,他翻了一個身,幸而沒有把他弄醒……
這樣地,起來算是起來了,但要走到樓梯口去又是一件苦事。頭那方面,頭與頭之間相隔不過一寸,沒有插足的地方。腳比身體佔面積小,算是有一些空隙。可是,腳都在被頭裏面,哪是腳哪是空隙,卻不容易弄清楚。我仔仔細細地找,找到可以插足的地方,就走一步,好容易才這樣地走到了樓梯口。中間還踩著了一個人底腳,吃驚地跳了起來。
小便回來的時候,我又經驗了一個大的困難。要走到自己的鋪位,那困難和出來的時候固然沒有兩樣,但走到自己底舖位一看,被我剛才起來的時候碰了一下翻了一個身的佐藤君,把我底地方完全佔去了。
今天才碰在一起,不知道他底性子,不好叫醒他;只好暫時坐在那裏,一點辦法也沒有。過一會,在不弄醒他的程度之內我略略地推開他底身子,花了半點鐘好容易才擠開了一個可以放下腰的空虛。我趕快在他們放頭的地方斜躺下來。把兩隻腳塞進被頭裏面,在冷的十二月夜裏累出了汗才弄回了睡覺的地方。
敲十二點鐘的時候我還睜著眼睛睡不著。
被人狠狠地搖著肩頭,張開眼睛一看,房子裏面騷亂得好像戰場一樣。
昨晚八點鐘報告睡覺的電鈴又在喧鬧地響著。響聲一止,下面的鐘就敲了兩下。我似乎沒有睡到兩個鐘頭。腦袋昏昏的,沉重。
大家都收拾好被頭登登地跑下樓去了。擦著重的眼皮,我也跟著下去了。
樓下有的人已經在開始疊報紙,有的人用溼手巾擦著臉,有的人用手指洗牙齒。沒有洗臉盆,也沒有牙粉。不用說,不會有這樣文明的東西。我並且連手巾都沒有。我用水管子的冷水沖一沖臉,再用袖子擦乾了。接著急忙地跑到疊著報紙的田中君底旁邊,從他分得了一些報紙,開始學習怎樣疊了。起初的十份有些不順手,那以後就不比別人遲好多,能夠合著大家的調子疊了。
「咻!咻!咻!咻!」自己的心情也和著這個調子,非常地明朗,睡眠不夠的重的腦袋也輕快起來了。
早疊完了的人,一個走了,兩個走了出去分送去了。我和田中是第三。
外面,因為兩三天以來積到齊膝蓋那麼深的雪還沒有完全消完,所以雖然是早上三點以前,但並不怎樣暗。
冷風颯颯地刺著臉。雖然穿了一件夾衣,三件單衣,一件衛生衣(這是我全部的衣服)出來,但我卻冷得牙齒閣閣地作響。尤其苦的是,雪正在融化,雪下面都是冰水,因為一個月以來不停地繼續走路,我底足袋〔相當於襪子,但勞動者多穿上有像皮底的足袋,就可以走路或工作了〕底子差不多滿是窟窿,這比赤腳走在冰上還要苦。還沒有走幾步我底腳就凍僵了。
然而,想到一個月中間為了找職業,走了多少冤枉路,想到帶著三個弟妹走途無路的母親,想到全國的失業者有三百萬人……這就滿不在乎了。我自己鞭策我自己,打起精神來走,腳特別用力地踏。
田中在我底前面,也特別用力地踏,用一種奇怪的步伐走著。每次從雨板塞進報紙的時候,就告訴了我那家底名字。
這樣地,我們從這一條路轉到那一條路,穿過小路和橫巷,把二百五十份左右的報紙完全分送了的時候,天空已經明亮了。
我們急急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肚子空空地隱隱作痛。昨晚上,六圓二十錢完全被老闆拿去作了保證金,晚飯都沒有吃;昨天底早上,中午──不……這幾天以來,望著漸漸少下去的錢,覺得揣揣不安,終於沒有吃過一次飽肚子。
現在一回去都有香的豆汁湯〔曰本人早飯時喝的一種湯〕和飯在等著,馬上可以吃一個飽──想著,就好像那已經擺在眼前一樣,不禁流起口涎來了。
「這次一定能夠安心地吃個飽。──這樣一想,腳上底冷,身上底顫抖,肚子底痛,似乎部忘記了一樣,爽快極了。」
可是,田中並不把我帶回店子去,卻走進稍稍前面一點的橫巷子,站在那個角角上的飯店前面。
昏昏地,我一切都莫名其妙了。我是自己確定了店子方面會供給伙食的。但現在田中君卻把我帶到了飯店前面。而且,我一文都沒有。……
「田中君……」我喊住了正要拿手開門的田中君,說,「田中君…我沒有錢……
昨天所有的六圓二十錢,都交給主人作保證金了……」
田中停住了手,呆呆地望了我一會兒,於是像下了決心一樣。
「那麼……進去罷。我墊給你……」拿手把門推開,催我進去。
我底勇氣不曉得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好容易以為能夠安心地吃飽肚子,卻又是這樣的結果。我悲哀了。
「但是,這樣地勞動著,請他墊了一定能夠還他的。」這樣一想才勉強打起了精神。吃了一個半飽。
「喂……夠麼?……不要緊的,吃飽呵……」
田中是比我想像的還要溫和的懂事的男子,看見我這樣大的身體,還沒有吃他底一半多就放下了筷子,這樣地鼓勵我。
但我覺得對不起他,再也吃不下去了,雖然肚子還是餓的。
「已經夠了。謝謝你。」說著我把眼睛望著旁邊。
因為,望著他就覺得抱歉,害羞得很。
似乎同事們都到這裏來吃飯。現在有幾個人在吃,也有吃完了走出去的,也有接著進來的。──許多的面孔似乎見過。
田中君付了賬以後。我跟他走出來了。他吃了十二錢,我吃了八錢。
出來以後,我想再謝謝他,走近他底身邊,但他底那種態度(一點都不傲慢,但不喜歡被別人道謝,所以顯得很不安)我就不作聲了。他也不作聲地走著。
回到店子裏走上樓一看,早的人已經回來了七八個。有的到學校去,有的在看書,有的在談話,還有兩三個人攤出被頭來鑽進去睡了。
看到別人上學校去,我恨不得很快地也能夠那樣。但一想到發工錢為止的飯錢,我就悶氣起來了。不能總是請田中君代墊的。聽說田中君也在上學,一定沒有多餘的錢,能為我墊出多少是疑問。
我這樣地煩悶地想著,靠在壁上坐著,從窗子望著大路,預備好了到學校去的田中君,把一隻五十錢的角子夾在兩個指頭中間,對我說:
「這借給你,拿著吃午飯罷,明後日再想法子。」
我不能推辭,但也沒有馬上拿出手來的勇氣。我凝視著那角子說:
「不……要緊?」
「不要緊。拿著罷。」他把那銀角子擺我在膝頭上,登登地跑下樓去了。
我趕快把那拿起來,捏得緊緊地,又把眼睛朝向了窗外。
對於田中底親切,我幾乎感激得流出淚來了。
「生活有了辦法,得好好地謝一謝他。」
我這樣地想了。忽然又聽到了「嗚嗚!」的哭聲,吃驚地回過了頭來,還是昨晚上哭的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他戀戀不捨似地打著包袱,依然「嗚鳴!」地縮著鼻子,走下樓梯去了。
「大概是想家罷。」我和昨晚上一樣地這樣決定了,再把臉朝向了窗外。過不一會,我看見了向大路底那一頭走去,漸漸地小了,時時回轉頭來的他底後影。
不知怎地,我悲哀起來了。
那天送晚報的時候,我又跟著田中君走。從第二天早上起,我抱著報紙分送,田中跟在我後面,錯了的時候就提醒我。
這一天非常冷。路上的水都凍了,滑得很,穿著沒有底的足袋的我,更加吃不消。手不能和昨天一樣總是放在懷裏面,凍僵了。從雨板送進報紙去都很困難。
雖然如此,我半點鐘都沒有遲地把報送完了。
「你底腦筋真好!僅僅跟著走兩趟,二百五十個地方差不多沒有錯。……」
在回家的路上,田中君這樣地誇獎了我,我自己也覺得做得很得手。被提醒的只有兩三次在交叉路口上稍稍弄不清的時候。
那一天恰好是星期日,田中沒有課。吃了早飯,他約我去推銷定戶,我們一起出去了。我們兩個成了好朋友,一面走一面說著種種的事情。我高興得到了田中君這樣的朋友。
我向他打聽了種種學校底情形以後,說:
「我也趕快進個什麼學校。……」
他說:
「好的!我們兩個互相幫助,拼命地幹下去罷。」
這樣地,每天田中君甚至節省他底飯錢,借給我開飯賬,買足袋。
「送報的地方完全記好了麼?」
第三天的早報送來了的時候,老闆這樣地問我。
「呃,完全記好了。」
這樣地回答的我,心裏非常爽快,起了一種似乎有點自傲的飄飄然心情。
「那麼,從今天起,你去推銷定戶罷。報可以暫時由田中送。但有什麼事故的時候,你還得去送的,不要忘記了!」老闆這樣地發了命令。不能和田中一起走,並不是不有些覺得寂寞,但曉得不會能夠隨自己底意思,就用了什麼都幹的決心,爽爽快快地答應了「是!」田中君早上晚上還能夠在一起的。就是送報罷,也不能夠總是兩個人一起走,所以無論叫我做什麼都好。有飯吃,能夠多少寄一點錢給媽媽,就行了。而且我想,推銷定戶,晚上是空的,並不是不能夠上學〔日本有為白天做事的人辦的夜學〕。
於是從那一天起,我不去送報,專門出街去推銷定戶了。早上八點鐘出門,中午在路上的飯店吃飯,晚上六點左右才回店,僅僅只推銷了六份。
第二天八份,第三天十份,那以後總是十份到七份之間。
每次推銷回來的時候,老闆總是怒目地望著我,說成績壞。進店的第十天,他比往日更猛烈地對我說:
「成績總是壞!要推銷十五份,不能推銷十五份不行的!」
十五份!想一想,比現在要多一倍。就是現在,我是沒有休息地拼命地幹。到底從什麼地方能夠多推銷一倍呢?
我著急起來了。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我就出了門,但推銷和送報不同,非會到人不可,起得這樣早卻沒有用處。和強賣一樣地,到夜深為止,順手推進一家一家的門,哀求,但依然沒有什麼好效果。而且,這樣冷的晚上,到九點左右,大概都把門上了閂,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一天好容易推銷了十一份。離十五份還差四份。雖然想再多推銷一些,但無論如何做不到。
累得不堪地回到店子的時候,十點只差十分了。八點鐘睡覺的同事們,已經睡了一覺,老闆也睡了。第二天早上向老闆報告了以後,他兇兇地說:
「十一份?……不夠不夠……還要大大地努力。這不行!」
事實上,我以為這一次一定會被誇獎的,然而卻是這付兇兇的樣子,我膽怯起來了。
我想這樣回答,這樣回答也是當然的,但我卻沒有這樣說的勇氣。而且,事實上這樣回答了就要馬上失業。所以找只好說:
「從明天起要更加出力,這次請原諒……」除了這樣哀求沒有別的法子。但是,老實說,這以上,我不曉得應該怎樣出力。第二天底成績馬上證明了。
那以後,每天推銷的數目是,三份或四份,頂多不能超過六份。這並不是我故意偷懶,實在是因為在指定的區域內,似乎可以定的都走了,每天找到約三四個人大抵是新搬家的。
「因為同情你,把你底工錢算好了,馬上拿著到別的地方去罷。本店辦事嚴格,規定是,無論什麼時候,不到一個月的不給工錢。這是特別的,對無論什麼人不要講,拿去罷,到你高興的地方去。可憐固然可憐,但像你這樣沒有用的男子,沒有辦法!」
是第二十天,老闆把我叫到他面前去,這樣教訓了以後,就把下面算好了的賬和四圓二十五錢推給我,馬上和忘記了我底存在一樣,對著桌子做起事來了。
我失神地看了一看賬:
每推銷報紙一份 五錢
推銷報紙總數 八十五份
合計 四圓二十五錢
我吃驚了,現在被趕出去,怎麼辦,……尤其是,看到四圓二十五錢的時候,我暫時啞然地不能開口。接連二十天,從早上六點鐘轉到晚上九點左右,僅僅只有四圓二十五錢!
「既是錢都拿出來了,無論怎樣說都是白費。沒法。但是,只有四圓二十五錢,錯了罷。」這樣想就問他:
「錢數沒有錯麼?……」
老闆突然現出兇猛的面孔,通到我鼻子跟前:
「錯了?什麼地方錯了?」
「一連二十天……」
「二十天怎樣?一年,十年,都是一樣的!不勞動的東西,會從哪裏掉下錢來!」
「我沒有休息一下。……」
「什麼?沒有休息?反對罷?應該說沒有勞動!」
「……」我不曉得應該怎樣說了。灰了心,想:
「加上保證金六圓二十錢,就有十四圓四十五錢,把這二十天從田中君借的八圓還了以後,還有二圓二十五錢。吵也沒有用處。不要說什麼了,把保證金拿了走罷。」
「沒有法子!請把保證金還給我。」我這樣一說,老闆好像把我看成了一個大糊塗蛋,嘲笑地說:
「保證金?記不記得,你讀了規定以後,說一切都同意,只是保證金不夠?忘記了麼?還是把規定忘記了?如果忘記了,再把規定讀一遍看!」
我又吃驚了:那時候只是耽心保證金不夠,後面沒有讀下去,不曉得到底是怎樣寫的……我胸口「東!東!」地跳著,讀起規定來。跳過前面三條,把第四條讀了:
那裏明明白白地寫著:
第四條、只有繼續服務四個月以上者才交還保證金。
我覺得心臟破裂了,血液相怒濤一樣地漲滿了全身。
睨視著我的老闆底臉依然帶著滑稽的微笑。
「怎麼樣?還想交回保證金麼?乖乖地走!還這裏纏,一錢都不給!剛才看過了大概曉得,第七條還寫著服務未滿一月者不給工錢呢!」
我因為被第四條嚇住了,沒有讀下去,轉臉一看,果然,和他所說的一樣,一字不錯地寫在那裏。
的確是特別的優待。
我眼裏含著淚,歪歪倒倒地離開了那裏。玻璃窗上面,惹起我底痛恨的「募集送報伕」的紙條子,鮮明得可惡地又貼在那裏。
我離開了那裏就乘電車跑到田中底學校前面,把經過告訴他,要求他:
「借的錢先還你三圓,其餘的再想法子。請吧這一圓二十五錢留給我暫時的用費。
田中向我聲明他連想我還他一錢的意思都沒有。
「沒有想到你都這樣地出去。你進店的那一天不曉得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沒有,他也是和你一樣地上了鉤的。他推銷定戶完全失敗了,六天之間被騙去十圓保證金,一錢也沒有得到走了的。」
算是混蛋的東西。
「以後,我們非想個什麼對抗的法子不可!」他下了大決心似地說。
原來,我們餓苦了的失業者被那個比釣魚餌底牽引力還強的紙條子釣上了。
我對於田中底人格非常地感激,和他分手了。給毫無遮蓋地看到了這兩個極端的人,現在更加吃驚了。
一面是田中,甚至節儉自己底伙食,借給我付飯錢,買足袋,聽到我被趕出來了,連連說「不要緊!不要緊!」把要還他的錢,推還給我;一面是人面獸心的派報所老闆,從原來就因為失業困苦得沒有辦法的我這裏把錢搶去了以後,就把我趕了出來,為了肥他自己,把別人殺掉都可以。
我想到這個惡鬼一樣的派報所老闆就膽怯了起來,甚至想逃回鄉間去。然而,要花三十五圓的輪船火車費,這一大筆款子就是把腦殼賣掉了也籌不出來的,我避開人多的大街走,當在上野公園底椅子上坐下的時候,暫時癱軟了下來,心裏面是怎樣哭了的呀!
過了一會,因為想到了田中,才覺得精神硬朗了一些。想著就起了捨不得和他離開的心境。昏昏地這樣想來想去,終於想起了留在故鄉的,帶著三個弟妹的,大概已經正在被饑餓圍攻的母親,又感到了心臟和被絞一樣地難過。
同時,我好像第一次發見了故鄉也沒有什麼不同,顫抖了。那同樣的是和派報所老闆似地逼到面前,吸我們底血,削我們底肉,想擠乾我們底骨髓,把我們打進了這樣的地獄裏面。
否則,我現在不會在這裏酌這樣狼狽不堪,應該是和母親弟妹一起在享受著平靜的農民生活。
到父親一代為止的我們家裏,是自耕農,有五平方「反」〔日本田地計數,為一平方町的十月之一〕的田和五平方「反」的地。所以生活沒有感到過困難。
然而,數年前,我們村裏的XX製糖公司說是要開辦農場,為了收買土地大大地活動起來了。不用說,開始誰也不肯,因為是看得和自己底性命一樣貴重的耕地。
但他們決定了要幹的事情,公司方面不會無結果地收場的。過了兩三天,警察方面
發下了舉行家長會議的通知,由保甲經手,村子裏一家不濕地都送到了。後面還寫著「隨身攜帶圖章。」
我那時候十五歲,是公立學校底五年生,雖然是五六年以前的事,但因為印象太深了,當時的樣子還能夠明瞭地記得。全村子捲入了大恐慌裏面。
那時候父親當著保正,保內的老頭子老婆子在這個通知發下來之前就緊張起來了的空氣裏面,戰戰兢兢地帶著哭臉接續不斷地跑到我家裏來,用了打顫的聲音問:
「怎麼辦?……」
「怎麼得?……」
「什麼一回事?……」
同是這個時候,我有三次發見了父親躲著流淚。
在這樣的空氣裏面,會議在發下通知的第二天下午一點開了。會場是村子中央的媽祖廟。因為有不到者從嚴處罰的預告,各家底家長都來了,有四五百人罷。相當大的廟擠得滿滿的。學校下午沒有課,我躲在角落裏看情形。因為我幾次發見了父親底哭臉甚為耽心。
鈴一饗,一個大肚子光頭殼的人站在桌子上面,裝腔作勢地這樣地說:
「為了這個村子底利益,本公司現在決定了在這個村子北方一帶開設農場。說好了要收買你們底土地,前幾天連地圖都貼出來了,叫在那區域內有土地的人攜帶圖章到公司來會面,但直到現在,沒有一個人照辦。特別煩請原料委員一家一家地去訪問所有者,可是,好像都有陰謀一樣,沒有一個人肯答應。這個事實應該看作是共謀,但公司方面不願這樣解釋,所以今天把大家叫到這裏來。回頭大人〔日據時期臺胞對警察的稱呼和村長先生要講話,使大家都能夠了解,講過了以後請都在這紙上蓋一個印。公司預備出比普通更高的價錢……呃哼!」這一番話是由當時我們五年生底主任教員陳訓導翻譯的,他把「陰謀」、「共謀」說得特別重,大家都吃了一驚,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其次是警部補老爺,本村底警察分所主任。他一站到桌子上,就用了凜然的眼光望了一圈。於是大聲地吼:
「剛才山村先生也說過,公司這次的計劃,徹頭徹尾是為了本村利益。對於公司底計劃,我們要誠懇地感謝才是道理!想一想看!現在你們把土地賣給公司……而且買得到高的價錢,於是公司在這村子裏建設模範的農場。這樣,村子就一天一天地發展下去。公司選了這個村子,我們應該當作光榮的事情……然而,聽說一部分人有「陰謀」,對於這種「非國民」,我是決不寬恕的。……」
他底翻譯是林巡查,和陳訓導一樣,把「陰謀」、「非國民」、「決不寬恕」說得特別重,大家又面面相覷了。
因為,對於懷過陰謀的余清風、林少貓等的征伐,那血腥的情形還鮮明地留在大家底記憶裏面。
最後站起來的村長,用了老年底溫和,只是柔聲地說:
「總之,我以為大家最好是依照大人底希望,高興地接受公司底好意。」說了他就喊大家底名字。都動搖起來了。
最初被喊的人們,以為自己是被看作陰謀底首領,臉上現著狼狽的樣子,打著抖走向前去。當上面叫「你可以回去!」的時候,也還是呆著不動,等再吼一聲「走!」才醒了過來,逃到外面去!
在跑回家去的路上,還是不安地想:沒有聽錯麼?會不會再被喊回去?無頭無腦地著急。像王振玉,聽說走到家為止,回頭看了一百五十次。
這樣地,有八十名左右被喊過名字,回家去了。
以後,輪到剩下的人要吃驚了。我底父親也是剩下的一個。因為不安,人中間騰起了嗡嗡的聲音。伸著頸,側著耳朵,會再喊麼?會喊我底名字麼?……這樣地期待著,大多數的人都惴惴不安了。
這時候,村長說明了「請大家拿出圖章來,這次被喊的人,拿圖章來蓋了就可以回去」以後,喊出來的名字是我底父親。
「楊明……」一聽到父親底名字,我就著急得不知所措,屏著氣息,不自覺地捏緊拳頭站了起來。──會發生什麼事呢?……
父親鎮靜地走上前去。一走到村長面前就用了破鑼一樣的聲音,斬釘截鐵地說:
「我不願意賣,所以沒有帶圖章來!」
「什麼?你不是保正麼!應該做大家底模範的保正,卻成了陰謀底首領,這才怪!」
站在旁邊的警部補,咆哮地發怒了,逼住了父親。
父親默默地站著。
「拖去!這個支那豬!」
警部補狠狠地打了父親一掌,就這樣發了命令,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來的,從後面跳出了五六個巡查。最先兩個把父親捉著拖走了以後,其餘的就依然躲到後面去了。
看著這的村民,更加膽怯起來,大多數是,照著村長底命令把圖章一蓋就望都不向後面望一望地跑回去了。
到大家走完為止,用了和父親同樣的決心拒絕了的一共有五個,一個一個都和父親一樣被拖到警察分所去了。後來聽到說,我一看到父親被拖去了,就馬上跑回家去把情形告訴了母親。
母親聽了我底話,即刻急得人事不知了。
幸而隔壁的叔父趕來幫忙,性命算是救住了,但是,到父親回來為止的六天中間,差不多沒有止過眼淚,昏倒了三次,瘦得連人都不認得了。
第六天父親回來了,他又是另一付情形,均衡整齊的父親底臉歪起來了,一邊臉頰撞得高高的,眼睛突了出來,額上滿是庖子。衣服弄得一團糟,換衣服的時候,我看到父親底身體,大吃一驚,大聲叫起了出來:
「哦哦!爸爸身上和鹿一樣了!……」
事實是父親底身上全是鹿一樣的斑點。
那以後,父親完全變了,一句口都不開。
從前吃三碗飯,現在卻一碗都吃不下,倒床了以後的第五十天,終於永逝了。
同時,母親也病倒了,我帶著一個一歲、一個三歲、一個四歲約三個弟妹,是怎樣地窘迫呀!
叔父叔母一有空就跑來照應,否則,恐怕我們一家都完全沒有了罷。
這樣地,父親從警察分所回來的時候被丟到桌子上的六百圓(據說時價是二千圓左右,但公司即說六百圓是高價錢)因為父親底病、母親底病以及父親底葬式等,差不多用光了,到母親稍稍好了的時候,就只好出賣耕牛和農具餬口。
我立志到東京來的時候,耕牛、農具、家裏的庭園都賣掉了,剩下的只有七千多圓。好的用功……」母親站在門口送我,哭聲地說了鼓勵的話。那情形好像就在眼前。
這慘狀不只是我一家。
和父親同樣地被拖到警察分所去了約五個人,都遇到了同樣的命運。就是不做聲地蓋了圖章的人們,失去了耕田,每月三五天到製糖公司農場去賣力,一天做十二個鐘頭,頂多不過得到四十錢,大家都非靠賣田的錢過活不可。錢完了的時候,村子裏的當局者們所說的「村子底發展」相反,現在成了「村子底離散」了。
沉在這樣回憶裏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太陽落山了,上野底森林隱到了黑闇裏,山下面電車燦爛地亮起來了,我身上感到了寒冷,忍耐不住。我沒有吃午飯,覺得肚子空了。
我打了一個大的呵欠,伸一伸腰,就走下坡子,走進一個小巷底小飯店,吃了飯。
想在乏透了的身體裏面恢復一點元氣,就決心吃了一個飽,還喝了兩杯燒酒。
以後就走向到現在為止常常住在那裏的本斯底XX木賃宿。
我剛剛踏進一隻腳,老闆即刻看到了我,問:
「哎呀!……不是臺灣先生麼!好久不見。這些時到哪裏去了。……」
我不好說是做了送報伕,被騙去了保證金,辛苦了一場以後被趕出來了。
「在朋友那裏過……過了些時……」
「朋友那……唔,老了一些呢!」他似乎不相信,接著笑了:
「莫非幹了無線電〔註一〕討擾了上面一些時麼?……哈哈哈……
.「無線電?……無線電是什麼一回事?」我不懂,反問了。
「無線電不曉得麼?……到底是鄉下人,鈍感……」
雖然老頭子這樣地開著玩笑,但看見我似乎很難為情,就改了口:
「請進罷。似乎疲乏得很,進來好好地休息休息。」
我一上去,老闆說:
「那麼,楊君幹了這一手麼?」
說著做一個把手輕輕伸進懷裏的樣子。很明顯地,似乎以為我是到警察署底拘留所裏討擾了來的。當時不懂得無線電是什麼一回事,但看這次的手勢,明明白白地以為我做了扒手。我沒有發怒的精神,但依然紅了臉,不尷不尬地否認了:
「哪裏話!哪個幹這種事!」老頭子似乎還不相信,疑疑惑感地,但好像不願意勉強地打聽馬上嘻嘻地轉成了笑臉。
註一:無線(MUSen)和無錢(MUSen)同音,所以因為無錢飲食(吃了東西不給錢)的罪名被警察捉
進去的,叫做無線電。
事實上,看來我這付樣子恰像剛剛從警察署底豬籠裏跑出來的罷。
我脫下足袋,剛要上去。
「哦,忘記了。你有一封掛號信!因為弄不清你到哪裏去了,收下放在這裏……等
一等……」說著就跑進裏間去了。
我覺得奇怪,什麼地方寄掛號信給我呢?
過一會,老頭子拿著一封掛號信出來了。望到那我就吃了一驚。
母親寄來的。
「到底為了什麼事寄掛號信來呢?……」
我覺得奇怪得很。
我手抖抖地開了封。什麼,裏面現出來的不足一百二十圓的匯票麼!我更加吃驚了。
我疑心我底腦筋錯亂了。我胸口突突地跳,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很難看清的母親底筆跡。我受了大的衝動,好像要發狂一樣。不知不覺地在老頭子面前落了淚。
「發生了什麼事麼?……」
老頭子現著莫名其妙的臉色望著我,這樣地問了,但我卻什麼也不能回答。收到錢哭了起來,老頭子沒有看到過罷。
我走到睡覺的地方就鑽進被頭裏面,狠狠她哭了一場。……
信底大意如下
說東京不景氣,不能馬上找到事情的信收到了。想著你帶去的錢也許已經完了,耽心得很。沒有一個熟人,在那麼遠的地方,一個單人,又找不到事情,想著這樣窘的你,我胸口就和絞著一樣。但故鄉也是同樣的。有了農場以後,弄到了這步田地,沒有一點法子。所以,絕對不可軟弱下來,想到回家。房子賣掉了,得到一百五十圓,寄一百二十圓給你。設法趕快找到事情,好好地用功,成功了以後才回來罷。我底身體不能長久,在這樣的場合不好討擾人家,留下了三十圓。阿蘭和阿鐵終於死掉了。本不想告訴你的,但想到總會曉得,才決心說了。媽媽僅僅只有祈禱你底成功,在成功之前,無論有什麼事情也不要回來。……
這是媽媽底唯一的願望,好好地記著罷。如果成功以後回來了,把寄往叔父那裏的你唯一的弟弟引去照看照看罷。要好好地保重身體。再會。……──
好像是遺囑一樣約寫著。我著急得很。
「也許,已經死掉了罷……」這想頭鑽在我底腦袋裏面,去不掉。
「胡說!那來這種事情。」我翻一翻身,搖著頭出聲地這樣說,想把這不吉的想頭打消,但毫無效果。
這樣地,我通晚沒有睡覺一會,跳虱底襲擊也全然沒有感到。
我腦筋裏滿是母親底事情。
母親自己寫了這樣的信來,不用說是病得很厲害。看發信的日子,這信是我去做送報伕以前發的,已經過了二十天以上。想到這中間沒有收到一封信,……我更加不安起來了。
我決心要回去。回去以後,能不能再出來我沒有自信,但是,看了母親底信,我安靜不下來了。
「回去之前,把從田中君那裏借來的錢都還清罷。順便謝謝他底照顧,同他辭一辭行。」
這樣想著,我眼巴巴地等著第二天早上的頭趟電車,終於通夜沒有合眼。
從電車底窗口伸出頭去,讓早晨底冷風吹著,被睡眠不足和興奮弄得昏昏沉沉的腦袋,陡然輕鬆起來了。
「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看見東京。」這樣一想,連XX派報所底老闆都忘記了,覺得捨不得離開。昨晚上想著故鄉,安不下心來,但現在是,想會見的母親和弟弟底面影,被窮乏和離散的村子底慘狀遮掩了,陡然覺得不敢回去。
這樣的感情底變化,從現在要去找的不忍別離的田中君底魅力裏面受到了某一程度的影饗,是確實的。
那種非常親切的,理智的,討厭客氣的素樸……這是我當作理想的人物底模型。
我下了xx電車站,穿過兩個巷子,走到那個常常去的飯店子的時候,他正送完了報回來。
我在那裏會到了他。
原來他是一個沒有喜色的人,今天早上現得尤其陰鬱。
但是,他底陰鬱絲毫不會使人感到不快,反而是易於親近的東西。
他低著頭,似乎在深深地想著什麼,不做聲地靜靜地走來了。
「田中君!」
「哦!早呀!昨天住在什麼地方?……」
「住在從前住過的木賃宿裏。……」
「是麼!昨天終於忘記了打聽你去的地方……早呀!」
這個「早呀!」我覺得好像是問我,「有什麼急事麼?……」
所以找馬上開始說了。但是,說到分別就覺得寂寞,孤獨感壓迫得我難堪:
「實在是,昨天回到木賃宿去,不意家裏寄了錢來了。……」
我這樣一說出口,他就說:
「錢。……那急什麼!你什麼時候找得到職業,不是毫無把握麼?拿著好啦!」
「不然……寄來了不少。回頭一路到郵局去。而且,順便來道謝。……」
覺得說不下去,臉紅了起來。
「道謝?如果又是那一套客氣,我可不聽呢……」他迷惑似地苦笑了。
「不!和錢一起,母親還寄了信來,似乎她病得很厲害,想回去一次。……」
他馬上望著我底臉,寂寞似地問:
「叫你回去麼?」
「不……叫不要回去!……好好地用功,成功了以後再回去。……」
「那麼,也許不怎樣厲害──」
「不……似乎很厲害。而且,那以後沒有一點消息不安得很……」
「呀!有信。昨天你走了以後,來了一封。似乎是從故鄉來的。我去拿來,你在飯店子裏等一等!」說著就向派報所那邊走去了。
我馬上走進飯店子裏等著,聽說是由家裏來的信,似乎有點安心了。
但是,信裏說些什麼呢?這樣一想,巴不得田中君馬上來。
飯館底老闆娘子討厭地問:
「要吃什麼?……」
不久,田中氣喘喘地跑來了。
我底全神經都集中在他拿來的信上面。他打開門的時候我就馬上看到了那不是母親底筆蹟,感到了不安。心亂了。
不等他進來,我站起來趕快伸手把信接了過來。
署名也不是母親,是叔父底。
我底臉色陰暗了。胸口跳,手打顫。明顯牠是和我想像的一樣,母親死了。半個月以前……而且是用自己底手送終的。
我所期望的唯一的兒子……
我再活下去非常痛苦,而且對你不好。因為我底身體死了一半……
我唯一的願望是希望你成功,能夠替像我們一樣苦的村子底人們出力。
村子裏的人們底悲慘,說不盡。你去東京以後,跳到村子旁邊的池子裏淹死的有八個。像阿添叔,是帶了阿添嬸和三個小兒一道跳下去淹死的。
所以,覺得能夠拯救村子底人們的時候才回來罷。沒有自信以前,絕不要回來!要做什麼才好我不知道,努力做到能夠替村子底人們出力罷。
我怕你因為我底死馬上回來,用掉冤枉錢,所以寫信給叔父,叫暫時不要告訴你……諸事保重。 媽媽
這是母親底遺書。母親是決斷力很強的女子。她並不是遇事嘩啦嘩啦的人,但對於自己相信的,下了決心的,卻總是斷然要做到。
哥哥當了巡查,蹧蹋村子底人們,被大家厭恨的時候,母親就斷然主張脫離親屬關係,把哥哥趕了出去,那就是一個例子。我來東京以後,她底勞苦很容易想像得到,但她卻不肯受做了巡查的地底長男我底哥哥底照顧,終於失掉了一男一女,把剩下的一個託付給叔叔自殺了。是這樣的女子。
從這一點看,可以說母親並沒有一般所說的女人底心,但我卻很懂得母親底心境。同時,我還喜歡母親底志氣,而且尊敬。
現在想起來,如果有給母親讀……的機會,也許能夠做柴特金女史那樣的工作罷,當父親因為拒絕賣田而被捉起來了的時候,她不會昏倒而採取了什麼行動的罷。
然而,剛剛看了母親底遺囑的時候,我非常地悲哀了。暫時間甚至勃勃地起了想回家的念頭。
你的母親在X月X日黎明的時候吊死了。想馬上打電報告訴你,但在母親手裏發現了遺囑,懂得了母親底心境,就依照母親底希望,等到現在才通知你。母親在留給我的遺囑裏面說她只有期望你,你是唯一的有用的兒子。你底哥哥成了這個樣子,弟弟還小,不曉得怎樣……
她說,所以,如果馬上把她底死訊告訴你,你跑回家來,使你底前途無著,那她底死就沒有意思。
弟弟我在鄭重地養育,用不著耽心。不要違反母親底希望,好好地用功罷。絕對不要起回家的念頭。因為母親已經不是這個世界底人了…… 叔父

「看不到母親了。她已經不是這個世界底人了。」這樣一想,我決定了應該斷然依照母親底希望去努力。下了決心:不能夠設法為悲慘的村子出力就不回去。
當我讀著信,非常地興奮〔激動〕,心很亂的時候,田中在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看見我收起信放進口袋去,就耽心地問:
「怎樣講?」
「母親死了?」
「死了麼?」似呼感慨無量的樣子。
「你什麼時候回去?」
「打算不回去。」
「……?」
「母親死了已經半個月了……而且母親叫不要回去。」
「半個月……臺灣來的信要這麼久麼?」
「不是,母親託付叔父,叫不要馬上告訴我。」
「唔,了不起的母親!」田中感歎了。
我們這樣地一面講話一面吃飯,但是,太興奮了,飯不能下咽。我等田中吃完以後,付了賬,一路到郵局去把匯票兌來了,蠻蠻地把借的錢還了田中。把我底住所寫給他就一個人回到了本所底木賃宿。
一走進木賃宿就睡了。我實在疲乏得支持不住。在昏昏沉沉之中地想到要怎樣才能夠為村子底悲慘的人們出力,但想不出什麼妙計。
……存起錢來,分給村子底人們罷……,也這樣想了一想然而做過送報快的現在,走了一個月的冤枉路依然是失業的現在,不用說存錢,能不能賺到自己底衣食住,我都沒有自信。
我陡然地感到了倦怠,好像兩個月以來的疲勞一齊來了,不曉得在什麼時候,我沉沉地睡著了。
因為周圍底吵鬧,好像從深海被推到淺的海邊的時候一樣,意識朦朧地醒來的時候也常常有,但張不開眼睛,馬上又沉進深睡裏面去。
「楊君!楊君!」
聽見了這樣的喊聲,我依然是在像被推到淺的海邊的時候一樣的意識狀態裏面;雖然稍稍地感到了,但馬上又要沉進深睡裏而去。
「楊君!」
這時候又喊了一聲,而且搖了我底腳,我吃了一驚,好容易才張開了眼睛。但還沒有醒。從朦朧的意識狀態回到普通的意識狀態,那情形好像是站在濃霧裏面望著它漸漸淡下去一樣。一回到意識狀態,我看到了田中坐在我底旁邊。我馬上踢開了被頭,坐起來。我茫茫然把房子望了一圈。站在門邊的笑嘻嘻的老闆,望著我底狼狽樣,說:
「你恰像中了催眠術一樣呀……你想睡了幾個鐘頭?……」
我不好意思地問:
「傍晚了麼?……」
「哪裏…剛剛過正午呢……哈哈哈……但是換了一個日子呀!」說著就笑起來
原來,我昨天十二點過睡下以後,現在已到下午一點左右了……。整整睡了二十五個鐘頭。我自己也吃驚了。
老頭子走了以後,我向著田中。
地似乎很緊張。
「真對不起。等了很久罷……」
對於我底抱歉,他答了「哪裏」以後,興奮地繼續說:
「有一件要緊的事情來的……昨天又有一個人和你一樣被那張紙條子釣上了。你被趕走了以後,我時時在煩惱地想,未必沒有對抗的手段麼?一點辦法沒有的時候又進來了一個,我放心不下,昨天夜裏偷偷地把他叫出來,提醒了他。但是,他聽了以後僅僅說:
「唔,那樣麼!混蛋的東西……。」
隨和著我底話,一點地不吃驚。
我焦燥起來了,對他說:
「所以…我以為你最好去找別的事情…不然,也要吃一次大苦頭。……保證金被沒收,一個錢沒有地被趕出去……。」
但他依然毫不驚慌,伸手握住了我底手以後,問:
「謝謝!但是,看見同事的吃這樣的苦頭,你們能默不作聲麼?」
我稍稍有點不快地回答:
「不是因為不能夠默不作聲,所以現在才告訴了你麼?這以外,要怎樣幹才好,我不懂。近來我每天煩惱地想著這件事,怎樣才好我一點也不曉得。」
於是他非常高興地說:
「怎樣才好……我曉得呢。只不曉得你們肯不肯幫忙?」
於是我發誓和他協力,對他說:
「我們二十八個同事的,關於這件事大概都是贊成的。大家都把老闆恨得和蛇蝎一樣。……」
接著他告訴了我種種新鮮的話。歸結起來是這樣的:
「為了對抗那樣惡的老闆,我們最好的法子是團結。大家成為一個,同盟罷X……(忘記了是怎樣講的)」同盟罷X……說是總有辦法呢。「勞動者一個一個散開,就要受人蹧蹋,如果結成一氣,大家成為一條心來對付老闆,不答應的時候就採取一致行動…這樣幹,無論是怎樣壞的傢伙,也要被弄得不敢說一個不字……」這樣說呢。而且那個人想會一會你。我把你底事告訴了他以後,他說:
「唔……臺灣人也有吃了這個苦頭的麼?……無論如何想會一會。請馬上介紹!」田中把那個人底希望也告訴了我。
說要收拾那個咬住我們,吸盡了我們底血以後就把我們趕出來的惡鬼,對於他們底這個計劃,我是多麼高興呀!而且,聽說那個男子想會我,由於特別的好奇心,我希望馬上能夠會到。
向被人蹧蹋的送報伕失業者們教給了法子去對抗那個惡鬼一樣的老闆,我想,這樣的人對於因為製糖公司、兇惡的警部補、村長等陷進了悲慘境遇的故鄉底人們,也會貢獻一些意見罷。
聽田中說那個人(說是叫做佐藤)特別想會我,我非常高興了。
在故鄉的時候,我以為一切日本人都是壞人,恨著他們。但到這裏以後,覺得好像並不是一切的日本人都是壞人。木賃宿底老闆很親切,至於田中,比親兄弟還……不,想到我現在的哥哥(巡查),什麼親兄弟,不成問題。拿他來比較都覺得對田中不起。
而且,和臺灣人裏面有好人也有壞人似地,日本人也一樣。
我馬上和田中一起走出了木賃宿去會佐藤。
我們走進淺草公園,筆直地向後面走。坐在那裏底樹蔭下面的一個男子,毫不畏縮地向我們走來。
「楊君!你好……」緊緊地握住了我底手。
「你好……」我也照樣說了一句,好像被狐狸迷住了一樣。是沒有見過面的人。但回轉頭過來看一看田中底表情,我即刻曉得這就是所說的佐藤君。我馬上就和他親密無間了。
「我也在臺灣住過一些時。你喜歡日本人麼?」他單刀直入地問我。
「……」我不曉得怎樣回答才好。在臺灣會到的日本人,覺得可以喜歡的少得很。
但現在,木賃宿底老闆,田中等,我都喜歡。這樣問我的佐藤君本人,由第一次印象就覺得我會喜歡他的。
我想了一想,說:
「在臺灣的時候,總以為日本人都是壞人,但田中君是非常親切的!」
「不錯,日本底勞動者大都足和田中君一樣的好人呢。日本底勞動者反對壓迫臺灣人,蹧蹋臺灣人。使臺灣人吃苦的是那些像把你底保證金搶去了以後再把你趕出來的那個老闆一樣的畜生。到臺灣去的大多是這種根性的人和這種畜生們底走狗!但是,這種畜生們,不僅是對於臺灣人,對於我們本國底窮人們也是一樣的,日本底勞動者們也一樣地吃他們底苦頭呢。……總之,在現在的世界上,有錢的人要掠奪窮人們底勞力,為了要掠奪得順手,所以壓住他們……。」
他底話一個字一個字在我腦子裏面響,我真正懂了。故鄉底村長雖然是臺灣人,但顯然地和他們勾在一起,使村子底大眾吃苦……
我把村子底種種情形告訴了他。他用了非常深刻的注意聽了以後,漲紅了臉頰,興奮地說:
「好!我們攜手罷!使你們吃苦也使我們吃苦的是同一種類的人!……」
這個會見約三天後,我因為佐藤君底介紹能夠到淺草家一家玩具工廠去做工。我很規則地利用閒空的時間……(原文刪去)
幾個月以後,我把趕出來了的那個派報所裏勃發了罷工。看到面孔紅潤的擺架子的XX派報所老闆在送報伕地團結前面低下了蒼白的臉,那時候我底心跳起來了。
對那胖臉一拳,使他流出鼻涕眼淚來──這種欲望推著我,但我忍住了。使他承認了送報伕底那些要求,要比我發洩積憤更有意義。
想一想看!
鉤引失業者的「募集送報伕」的紙條子拉掉了!
寢室每個人要佔兩張蓆子,決定了每個人一床被頭,租下了隔壁的房子做大家底宿舍,蓆子底表皮也換了!
任意製定的規則取消了!
消除跳虱的方法實行了!
推銷一份報紙工錢加到十錢了!
怎樣?還說勞動者……
「這幾個月的用功才是對於母親底遺囑的最忠實的辦法。」
我滿懷著確信,從巨船蓬萊丸底甲板上凝視著臺灣底春天,那兒表面上雖然美麗肥滿,但只要插進一針,就會看到惡臭逼人的血膿底迸出。

──本篇原作日文.刊載於東京《文學評論》,一九三四年十月出版,中譯文刊載於《山靈─朝鮮臺灣短篇集》,一九三六年四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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