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因有事需要到台北一趟，所以搭了早班列車北上。很幸運的，座位是靠海的一邊。從大學時代離家開始，每次坐火車回家時除了希望能買到位子外，再來就是希望那個位子是能看到太平洋的那排。即使是站票，也一定要站在面相海洋的那側，只求能在第一時間看到故鄉的海洋。坐上車，許多人都習慣性的拉上窗簾想不被朝陽打擾以求一陣好眠，而我卻反其道而行，故意不拉上窗簾，貪婪的想讓陽光灑在身上，想學爬蟲類生物曬足陽光然後開始這全新的一天。在深冬多雨的宜蘭，陽光就像是一些限量商品，除了耐心，還得要有一些運氣才碰得上。車過頭城，列車與大海僅有一線之隔，海的味道也滲進車廂。不遠處，龜山島正沐在一片金光之中。海波不興的洋面上映著一片片金黃，出海與返航的漁船也染上這一片金黃。不久，列車進入草嶺隧道，畫面戛然而止，只餘眼底的慢慢散去的金光。回憶著剛剛洋面映照的光芒，我心中突然好奇，第一個見到這片碧波金光的人類會有怎樣的想法？
對於我這樣富於浪漫懷想的提問，學歷史出身的妳倒是很直接的有點殘忍：「這個問題，你得去問噶瑪蘭人，只是他們早已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這群曾經擁有宜蘭的子民如今早已遠遁花東海濱，不知道他們在午夜夢迴之際，家鄉的大葉山欖依然翠綠高大？
2
17 世紀，歐洲的地理大發現正是方興未艾之際，西班牙人、荷蘭人為了財富與宣揚基督之光而踏遍大半個地球，其中也包括台灣東北角的宜蘭。可以想見的，當這批金髮碧眼的「紅毛番」初臨此地之際，其震撼不下於今日外星人登陸地球。噶瑪蘭人只能以武力抵抗來化解心中的恐懼，但是這群身穿鐵甲冑，手持火繩槍的外來者對於這種抵抗可說是經驗老到，所以他們沒花太多的力氣就在這裏落腳生根，並開始傳播上帝的福音，將文明之光帶到這裏，其中也包括「羅馬字」，而我們後人也因禍(噶瑪蘭人而言) 對得福的從一些由羅馬拼音寫成的斷簡殘編中瞭解到這群先民的生活點滴。不過這群「阿多仔」的好日子並沒有過得太久， 1661 年，在台灣的另一邊，他們口中的「國姓爺」帶著大隊人馬越過黑水溝圍攻熱蘭遮城，九個月後，總督揆一率領筋疲力盡的老弱殘兵開城投降。鄭成功並沒有太為難他們，讓他們帶著所有家當以有尊嚴的方式的離開台灣，其中也包括在宜蘭的荷蘭人( 西班牙人在據台不久後，就被荷蘭人打敗而退出台灣 )。當時的鄭成功一心反清復明，沒太多心思顧到這片雨水家鄉。來台不及一年，鄭成功便充滿遺憾的離開人世。他的後人忙著爭權奪利，眼光更沒餘暇離開台南分毫，噶瑪蘭人於是又多得了百來年的和平生活。
3
鄭成功遠征台灣成立的東寧王國，卻諷刺的一點都不安寧，內有兄弟鬩牆的人禍，外有風雨不順的天災，隔著台灣海峽，還有滿人在伺機而動，國家已是朝不保夕。終於在1683年，明鄭叛將施琅帶著滿人水師終結東寧國祚。幸運的是，噶瑪蘭人不受這場南台灣的政治風暴影響，依然照著自己的步調過生活。此時的他們遍布蘭陽平原的各個角落，溪北溪南合計曾經多達36社，利澤簡、淇武蘭、歪仔歪…這些從小就耳熟能詳的地名都是噶瑪蘭人生活在這片土地的痕跡。在漢人尚未蜂擁而至的年代，他們在蘭陽平原上過著游耕漁獵的生活，而且有著與漢人截然不同的母系社會，還記得當妳一邊說著這段過往時，臉上還不經意流露欣羨的眼光。不知是女性當家作主還是小國寡民使然，噶瑪蘭人的社會要比漢人社會平靜許多，據說他們是沒有階級的平等社會，就算再富有的家庭，也沒有奴僕。即便是一族之首的頭目也是以推舉的方式產生。至於部落內其他的公眾事務，則由各年齡階層的族人分工合作。有事的時候，以大海螺當號角，來召集大家，活脫脫是老子心目中的理想國度。想來，畢生倡議民有民治民享的民主先賢若是地下有知，想必心有慼慼焉！
每當三、四月，狀似天堂鳥，色逼酡紅的刺桐花綻放之際，正是噶瑪蘭人的新年時節，也代表飛魚和豐收來臨的季節。在族中長老的帶領下，族人向天地祖靈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物阜民豐。接著族中的年輕男子便乘坐竹筏出海捕魚，接近正午時分，漁人們帶著漁獲返航，在長老檢視漁獲後，便就著採來的野菜當場烹煮，享受大自然的恩賜。而長老也會要村人將漁獲帶回村中，讓其他未能出海的族人一同沾享豐收的喜悅。或許是人與人的關係緊密吧，因此即使是過往之人也同樣受到重視，更相信他們的影響力。所以在平日，部落裏的祭司、巫醫也會時時向祖靈祈求部落的平安，族人的健康。在這裏，沒有「六合之外，存而不論」的想法，因為那就是生活的一部份。
4
滿人在1683年將台灣收入版圖，但是遠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裏，康熙皇帝和他的一班朝臣面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卻不甚歡喜，甚至一度還有「遷其民，棄其地」的念頭，最後在施琅的再三力保下，清府勉為其難的收下這塊小島。為了避免台灣叛服無常，清府嚴格限制唐山渡台人數及資格，除了單身並有渡台許可的年輕男子外，其他一律不准渡台。但是偌大的帝國人數直線上升，只求有一口飯吃的人民不顧禁令冒險渡台。他們的來到，加速了台灣的墾拓。到了18世紀末，台灣西部平原的開發大致告一段落。於是他們將眼光望向山脈的東側，並且做了一些墾拓的試探，只是並沒有成功。
1796 年，吳沙帶著一千多名墾民在烏石港登陸。當噶瑪蘭人以及泰雅族看到這些留長辮、穿馬褂的異邦人出現在自己的土地上時，一場生存之戰便無可避免的發生了。刀光之災、血光之厄讓兩邊的初次見面很不愉快，吳沙只得先撤回三貂社，另謀良機。漢人走後，部落裏面開始流行天花，從沒得過這種病的原住民死傷無數，幾乎死絕。吳沙略懂醫理，因此主動醫治原住民，同時他率先遞出橄欖枝，嚴飭墾隊杜絕私墾，並且不騷擾原住民。就在你退一步，我讓一手的情況下，原漢取得暫時的和平。
但是這種和平並沒有太久，越來越多的漢人來到這片土地，他們不敢招惹剽悍的泰雅族人，於是把目標放在既有土地又性喜和平的噶瑪蘭人身上，憑藉人數優勢及官府的默許，他們對噶瑪蘭人「乞丐趕廟公」，對其土地坑矇拐騙，無所不用其極，噶瑪蘭人因此而喪失土地者，不知凡幾。例如，傳說噶瑪蘭人一旦發現田地有死貓死狗，便會視之為不吉而棄其土地，狡詐的漢人便故意將動物死屍丟到田地裏，逼著噶瑪蘭人放棄田地。再者，官府曾為原漢交界處畫界立碑，以保護噶瑪蘭人。但是漢人趁其不備私下移動碑石，移動的方向自不待言。猶有甚者，欺噶瑪蘭人不識字，先是以向噶瑪蘭人租地為名，讓其在合約蓋下手印，接著再填上賣地字樣，一旦訴諸官府，噶瑪蘭人百口莫辯，只得認栽。另外，由於噶瑪蘭人在母系社會制度下，田產由女性繼承，因此有些漢人男子便透過娶噶瑪蘭女子為妻的方式來取得土地，如此便可「少奮鬥二十年」。
而這時原本居住在台灣西部的平埔流番也越過中央山脈輾轉來到宜蘭躲避官府，因此更進一步壓縮噶瑪蘭人的生存空間，到了 19 世紀中葉，加禮宛社(今冬山鄉)的噶瑪蘭人移居花蓮另覓活路。只是漢人的侵逼並沒有因此停下腳步， 1878 年，噶瑪蘭人不堪漢商陳文禮長年的欺騙壓榨便殺了他，並聯合其他部族反抗清府統治。可以想見的，在清府的優勢兵力之下，噶瑪蘭人的抵抗猶如以卵擊石，不堪一擊。一番弔民伐罪之後，清府將噶瑪蘭人向南遷往花東縱谷，散置在阿美族、西拉雅族部落中，隨著時間而同化於其中，僅餘台東長濱的一小撮噶瑪蘭人仍保留自己的語言、文化，見證這一段歷史。而在百餘年後，在宜蘭縣政府的邀請下， 1997 年，這一群失去土地的噶瑪蘭人終於再度踏上自己的土地，坐在植有大葉山欖的冬山河畔，與曾經奪去他們土地的漢人一起思考這歷史的錯誤。
5
記得大學時代的校友會裏，有一個學弟常常出席我們辦的活動，也常常會自願幫忙、策劃活動，到了大二時就成為會上的主力幹部，而他一口流利、道地的宜蘭腔台語更讓我覺得份外投緣，我從來都不覺得他與我有什麼不同，直到有一次我發現他姓「偕」，這個《百家姓》都找不到的姓。
沒多久，我在圖書館找到這個姓氏的來源：當年馬偕博士來到宜蘭傳教，憑藉著他的熱忱，短短數年間，噶瑪蘭人的 36 社都建立教堂。而他傳播在福音之餘，也為噶瑪蘭人看病行醫，據說他一共為漢人與原住民拔了二萬多顆牙齒。在那個醫療不發達的年代，馬偕博士的醫術為他贏得不知凡幾的友誼。有時候，他還會透過英國領事館向清府施壓為噶瑪蘭人被漢人壓迫而請命。正因為他這種無私的奉獻，因而噶瑪蘭人對這位「鬍鬚番」深深感激，甚至將他的名字「偕」作為姓氏。正因為這段過往，加上這位學弟在宜蘭的老家正是當年噶瑪蘭人的聚集地，所以我判斷他應該是噶瑪蘭人之後。為了求證，所以在一次聚會中，我隨口問他：「你是不是平埔族？」學弟的反應很直接：「不是！」隨即把話題帶開，但是那複雜的眼神與表情卻不經意的把答案洩露出來，而那既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問他這個問題，因為我不想為了我的好奇而丟掉一個為人誠懇的學弟。而妳的安慰並沒有讓我好過多少：「或許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原住民，也或許他不希望自己是原住民，更或許是他不希望你知道他是原住民。」聽妳說完後，我不禁想起一則有關麥可‧傑克森的軼聞。他出生在種族歧視仍相當盛行的美國南方，那時候黑人是不能坐或用白人的位置、東西。麥可當時不過是個小孩子，當然不會知道這件事，於是他坐到一輛公車上的白人區，司機看到後隨即不假辭色赤責他不守規定後來還被趕下車。小麥可回到家後把關進浴室，他拿起一塊相當粗糙的布，想要把自己刷白一點，但是隨著水流下來的不是他身上的膚色，而是體內鮮紅的血液，一滴滴的與自來水和淚水旋著、轉著……
前夜，妳興奮的從南台灣打電話給我，說妳在那邊找到一個同鄉，一個真正的，也願意承認自己是噶瑪蘭的噶瑪蘭人。妳突發奇想，「你看，我要不要代替所有漢人向她道歉啊？」「別鬧了！」我說。妳還說這堪稱是妳人生中最美的巧合之一，更要我見見她。放下電話不久，我就在電子信箱裏收到妳跟她的合照。照片中的妳笑的燦爛而自信，另一個女孩也就是妳所說的噶瑪蘭人，則笑的含蓄而溫柔，在南台灣的陽光下，妳們的笑容格外耀眼。於是，我也被妳們感染，愉快的笑了。
清晨，因有事需要到台北一趟，所以搭了早班列車北上。很幸運的，座位是靠海的一邊。從大學時代離家開始，每次坐火車回家時除了希望能買到位子外，再來就是希望那個位子是能看到太平洋的那排。即使是站票，也一定要站在面相海洋的那側，只求能在第一時間看到故鄉的海洋。坐上車，許多人都習慣性的拉上窗簾想不被朝陽打擾以求一陣好眠，而我卻反其道而行，故意不拉上窗簾，貪婪的想讓陽光灑在身上，想學爬蟲類生物曬足陽光然後開始這全新的一天。在深冬多雨的宜蘭，陽光就像是一些限量商品，除了耐心，還得要有一些運氣才碰得上。車過頭城，列車與大海僅有一線之隔，海的味道也滲進車廂。不遠處，龜山島正沐在一片金光之中。海波不興的洋面上映著一片片金黃，出海與返航的漁船也染上這一片金黃。不久，列車進入草嶺隧道，畫面戛然而止，只餘眼底的慢慢散去的金光。回憶著剛剛洋面映照的光芒，我心中突然好奇，第一個見到這片碧波金光的人類會有怎樣的想法？
對於我這樣富於浪漫懷想的提問，學歷史出身的妳倒是很直接的有點殘忍：「這個問題，你得去問噶瑪蘭人，只是他們早已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這群曾經擁有宜蘭的子民如今早已遠遁花東海濱，不知道他們在午夜夢迴之際，家鄉的大葉山欖依然翠綠高大？
2
17 世紀，歐洲的地理大發現正是方興未艾之際，西班牙人、荷蘭人為了財富與宣揚基督之光而踏遍大半個地球，其中也包括台灣東北角的宜蘭。可以想見的，當這批金髮碧眼的「紅毛番」初臨此地之際，其震撼不下於今日外星人登陸地球。噶瑪蘭人只能以武力抵抗來化解心中的恐懼，但是這群身穿鐵甲冑，手持火繩槍的外來者對於這種抵抗可說是經驗老到，所以他們沒花太多的力氣就在這裏落腳生根，並開始傳播上帝的福音，將文明之光帶到這裏，其中也包括「羅馬字」，而我們後人也因禍(噶瑪蘭人而言) 對得福的從一些由羅馬拼音寫成的斷簡殘編中瞭解到這群先民的生活點滴。不過這群「阿多仔」的好日子並沒有過得太久， 1661 年，在台灣的另一邊，他們口中的「國姓爺」帶著大隊人馬越過黑水溝圍攻熱蘭遮城，九個月後，總督揆一率領筋疲力盡的老弱殘兵開城投降。鄭成功並沒有太為難他們，讓他們帶著所有家當以有尊嚴的方式的離開台灣，其中也包括在宜蘭的荷蘭人( 西班牙人在據台不久後，就被荷蘭人打敗而退出台灣 )。當時的鄭成功一心反清復明，沒太多心思顧到這片雨水家鄉。來台不及一年，鄭成功便充滿遺憾的離開人世。他的後人忙著爭權奪利，眼光更沒餘暇離開台南分毫，噶瑪蘭人於是又多得了百來年的和平生活。
3
鄭成功遠征台灣成立的東寧王國，卻諷刺的一點都不安寧，內有兄弟鬩牆的人禍，外有風雨不順的天災，隔著台灣海峽，還有滿人在伺機而動，國家已是朝不保夕。終於在1683年，明鄭叛將施琅帶著滿人水師終結東寧國祚。幸運的是，噶瑪蘭人不受這場南台灣的政治風暴影響，依然照著自己的步調過生活。此時的他們遍布蘭陽平原的各個角落，溪北溪南合計曾經多達36社，利澤簡、淇武蘭、歪仔歪…這些從小就耳熟能詳的地名都是噶瑪蘭人生活在這片土地的痕跡。在漢人尚未蜂擁而至的年代，他們在蘭陽平原上過著游耕漁獵的生活，而且有著與漢人截然不同的母系社會，還記得當妳一邊說著這段過往時，臉上還不經意流露欣羨的眼光。不知是女性當家作主還是小國寡民使然，噶瑪蘭人的社會要比漢人社會平靜許多，據說他們是沒有階級的平等社會，就算再富有的家庭，也沒有奴僕。即便是一族之首的頭目也是以推舉的方式產生。至於部落內其他的公眾事務，則由各年齡階層的族人分工合作。有事的時候，以大海螺當號角，來召集大家，活脫脫是老子心目中的理想國度。想來，畢生倡議民有民治民享的民主先賢若是地下有知，想必心有慼慼焉！
每當三、四月，狀似天堂鳥，色逼酡紅的刺桐花綻放之際，正是噶瑪蘭人的新年時節，也代表飛魚和豐收來臨的季節。在族中長老的帶領下，族人向天地祖靈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物阜民豐。接著族中的年輕男子便乘坐竹筏出海捕魚，接近正午時分，漁人們帶著漁獲返航，在長老檢視漁獲後，便就著採來的野菜當場烹煮，享受大自然的恩賜。而長老也會要村人將漁獲帶回村中，讓其他未能出海的族人一同沾享豐收的喜悅。或許是人與人的關係緊密吧，因此即使是過往之人也同樣受到重視，更相信他們的影響力。所以在平日，部落裏的祭司、巫醫也會時時向祖靈祈求部落的平安，族人的健康。在這裏，沒有「六合之外，存而不論」的想法，因為那就是生活的一部份。
4
滿人在1683年將台灣收入版圖，但是遠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裏，康熙皇帝和他的一班朝臣面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卻不甚歡喜，甚至一度還有「遷其民，棄其地」的念頭，最後在施琅的再三力保下，清府勉為其難的收下這塊小島。為了避免台灣叛服無常，清府嚴格限制唐山渡台人數及資格，除了單身並有渡台許可的年輕男子外，其他一律不准渡台。但是偌大的帝國人數直線上升，只求有一口飯吃的人民不顧禁令冒險渡台。他們的來到，加速了台灣的墾拓。到了18世紀末，台灣西部平原的開發大致告一段落。於是他們將眼光望向山脈的東側，並且做了一些墾拓的試探，只是並沒有成功。
1796 年，吳沙帶著一千多名墾民在烏石港登陸。當噶瑪蘭人以及泰雅族看到這些留長辮、穿馬褂的異邦人出現在自己的土地上時，一場生存之戰便無可避免的發生了。刀光之災、血光之厄讓兩邊的初次見面很不愉快，吳沙只得先撤回三貂社，另謀良機。漢人走後，部落裏面開始流行天花，從沒得過這種病的原住民死傷無數，幾乎死絕。吳沙略懂醫理，因此主動醫治原住民，同時他率先遞出橄欖枝，嚴飭墾隊杜絕私墾，並且不騷擾原住民。就在你退一步，我讓一手的情況下，原漢取得暫時的和平。
但是這種和平並沒有太久，越來越多的漢人來到這片土地，他們不敢招惹剽悍的泰雅族人，於是把目標放在既有土地又性喜和平的噶瑪蘭人身上，憑藉人數優勢及官府的默許，他們對噶瑪蘭人「乞丐趕廟公」，對其土地坑矇拐騙，無所不用其極，噶瑪蘭人因此而喪失土地者，不知凡幾。例如，傳說噶瑪蘭人一旦發現田地有死貓死狗，便會視之為不吉而棄其土地，狡詐的漢人便故意將動物死屍丟到田地裏，逼著噶瑪蘭人放棄田地。再者，官府曾為原漢交界處畫界立碑，以保護噶瑪蘭人。但是漢人趁其不備私下移動碑石，移動的方向自不待言。猶有甚者，欺噶瑪蘭人不識字，先是以向噶瑪蘭人租地為名，讓其在合約蓋下手印，接著再填上賣地字樣，一旦訴諸官府，噶瑪蘭人百口莫辯，只得認栽。另外，由於噶瑪蘭人在母系社會制度下，田產由女性繼承，因此有些漢人男子便透過娶噶瑪蘭女子為妻的方式來取得土地，如此便可「少奮鬥二十年」。
而這時原本居住在台灣西部的平埔流番也越過中央山脈輾轉來到宜蘭躲避官府，因此更進一步壓縮噶瑪蘭人的生存空間，到了 19 世紀中葉，加禮宛社(今冬山鄉)的噶瑪蘭人移居花蓮另覓活路。只是漢人的侵逼並沒有因此停下腳步， 1878 年，噶瑪蘭人不堪漢商陳文禮長年的欺騙壓榨便殺了他，並聯合其他部族反抗清府統治。可以想見的，在清府的優勢兵力之下，噶瑪蘭人的抵抗猶如以卵擊石，不堪一擊。一番弔民伐罪之後，清府將噶瑪蘭人向南遷往花東縱谷，散置在阿美族、西拉雅族部落中，隨著時間而同化於其中，僅餘台東長濱的一小撮噶瑪蘭人仍保留自己的語言、文化，見證這一段歷史。而在百餘年後，在宜蘭縣政府的邀請下， 1997 年，這一群失去土地的噶瑪蘭人終於再度踏上自己的土地，坐在植有大葉山欖的冬山河畔，與曾經奪去他們土地的漢人一起思考這歷史的錯誤。
5
記得大學時代的校友會裏，有一個學弟常常出席我們辦的活動，也常常會自願幫忙、策劃活動，到了大二時就成為會上的主力幹部，而他一口流利、道地的宜蘭腔台語更讓我覺得份外投緣，我從來都不覺得他與我有什麼不同，直到有一次我發現他姓「偕」，這個《百家姓》都找不到的姓。
沒多久，我在圖書館找到這個姓氏的來源：當年馬偕博士來到宜蘭傳教，憑藉著他的熱忱，短短數年間，噶瑪蘭人的 36 社都建立教堂。而他傳播在福音之餘，也為噶瑪蘭人看病行醫，據說他一共為漢人與原住民拔了二萬多顆牙齒。在那個醫療不發達的年代，馬偕博士的醫術為他贏得不知凡幾的友誼。有時候，他還會透過英國領事館向清府施壓為噶瑪蘭人被漢人壓迫而請命。正因為他這種無私的奉獻，因而噶瑪蘭人對這位「鬍鬚番」深深感激，甚至將他的名字「偕」作為姓氏。正因為這段過往，加上這位學弟在宜蘭的老家正是當年噶瑪蘭人的聚集地，所以我判斷他應該是噶瑪蘭人之後。為了求證，所以在一次聚會中，我隨口問他：「你是不是平埔族？」學弟的反應很直接：「不是！」隨即把話題帶開，但是那複雜的眼神與表情卻不經意的把答案洩露出來，而那既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問他這個問題，因為我不想為了我的好奇而丟掉一個為人誠懇的學弟。而妳的安慰並沒有讓我好過多少：「或許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原住民，也或許他不希望自己是原住民，更或許是他不希望你知道他是原住民。」聽妳說完後，我不禁想起一則有關麥可‧傑克森的軼聞。他出生在種族歧視仍相當盛行的美國南方，那時候黑人是不能坐或用白人的位置、東西。麥可當時不過是個小孩子，當然不會知道這件事，於是他坐到一輛公車上的白人區，司機看到後隨即不假辭色赤責他不守規定後來還被趕下車。小麥可回到家後把關進浴室，他拿起一塊相當粗糙的布，想要把自己刷白一點，但是隨著水流下來的不是他身上的膚色，而是體內鮮紅的血液，一滴滴的與自來水和淚水旋著、轉著……
前夜，妳興奮的從南台灣打電話給我，說妳在那邊找到一個同鄉，一個真正的，也願意承認自己是噶瑪蘭的噶瑪蘭人。妳突發奇想，「你看，我要不要代替所有漢人向她道歉啊？」「別鬧了！」我說。妳還說這堪稱是妳人生中最美的巧合之一，更要我見見她。放下電話不久，我就在電子信箱裏收到妳跟她的合照。照片中的妳笑的燦爛而自信，另一個女孩也就是妳所說的噶瑪蘭人，則笑的含蓄而溫柔，在南台灣的陽光下，妳們的笑容格外耀眼。於是，我也被妳們感染，愉快的笑了。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